發自黃泉的消息
目前所知,最早從事鑑藏活動者是商王武丁的妻子婦好(活動於西元前十三世紀)。1976年,考古學家在河南安陽小屯西北殷墟發掘了婦好墓,出土文物近二千件,包括史前時代的古玉。
綜觀婦好墓出土的藝術品,按照行使鑑藏活動的方式可分成三大類:一、與國族記憶「玄鳥生而降商」有關的鳥形玉珮(圖2);二、包括鼎、爵等與貴族身分相關的儀式用器;三、經由征服或貿易獲取的他族文物。
探究婦好墓的古董珍藏使人聯想起一系列著名的文物傳奇。唐太宗(李世民,599-649)於遺囑中指定將風華絕代的《蘭亭序》隨葬昭陵。十七世紀著名的收藏家吳洪裕(問卿)生死彌留之際,竟命兒姪將《富春山居圖》燒毀作為隨葬品,期望藉火焚賦予嶄新的性命,與主人共赴下一段旅程。
婦好、唐太宗與吳洪裕等三人,分別以不同方式將個人情感在鑑藏活動中轉化為濃厚的佔有欲,並聯繫到相晤無言的作品,對物件的狂熱,死亡般如影隨形緊貼著歷來每支碰觸文物的雙手。
然事過境遷後,我們大多僅能在故紙堆中尋求片段的記載,藉記載語言的文字想見當時事發的瞬間,這裡或可再以清人的後設觀點,看看捨棄藝術品,逐一咀嚼文字之後,所產生的心象,在上文中看來相當前衛的描述——佔有慾、狂熱與死生,透過清人凝鍊的文辭,自學者筆端體悟到的是「花能解語還多事,石不能言最可人。」
清人以學術研究為基礎檢視作品,一直超入,直至心靈最底層的無聲無息。但是否歷來從事鑑藏活動者都能在書破萬卷以後,獲得一身如此清醒,超然的情懷,那也不盡然。
齊白石(1864-1957)曾對一畫冊題曰「可惜無聲」,儘管齊白石所言指的是畫家筆下的昆蟲,但同樣也可視為另一派鑑藏家向來持論的資本——他們無不渴望從無生命的事物裡聽出某種消息,猶如冊頁裡各色逼真的昆蟲,於鑑賞時肆意地鳴唱,越真越有聲。
藝論紛紛
當代的藝術史學者立足於前人所論,嘗試對名作展開新研究時,往往將發現歷史上的名作總在無聲與有聲的兩派間拉鋸,總持續地在視覺與言語的衝突、對抗中引發新一波議題。
同樣以《富春山居》的研究為例,吳洪裕意將其火葬未遂之後,從火中搶救出的三分之二畫卷,頓時成為傳奇,引來許多好事者紛紛開始揣測火前原本的真實模樣,緊跟隨著這一波探究全卷的熱潮,也連帶提升了完整版《富春山居》的價值,在好奇心驅使下,市場遂產生出許多超越三分之二的副本,以冒充、混充完整版問世,一時藝論紛紛,觀賞《富春山居》的鑑藏活動形同收藏家們角力的場合,特別是卷首處的詭譎多變,更讓許多自恃眼光如鷹的名人翻船。
清初著名的畫家惲壽平(1633-1690),生平看過不下數十種佈局的《富春山居》,在他文集中便收錄了其中一個富有戲劇性的片段,當鑑藏家難掩激動,用微帶顫抖的氣音告知惲壽平此卷為《富春山居》,接著慎重地展開畫卷......這時,惲壽平失笑的口水有如漫天撒落的雨絲,幾乎要把畫紙噴濕。一如《富春山居》背後複雜的,時而嚴肅,時而充滿決定個人價值風險的鑑藏活動,時人遂將此作視為「畫中蘭亭」,以形容其中機密,如同《蘭亭序》般越千年而不解。
此再舉《蘭亭序》為例,說明導因於文字辨識,遂遭人漠視的副本,觀察是否真的存有機密足以使得副本露出馬腳。王羲之(約321-379)筆下的《蘭亭序》遲至八世紀已同唐太宗隨葬昭陵而遠逝,但《蘭亭序》包括摹本與拓本仍時有問世,即使不是真跡,但仍得以在某種程度上滿足鑑藏家濃厚的佔有欲。
古代缺乏今日發達的攝影技術,如何製作副本、以及副本的品質等等,在製作與鑑賞的各階段都可能衍生出許多複雜的問題,這使得《蘭亭序》問世後又另發展出一門嚴肅的「蘭亭學」,甚至包含對個別文句的討論,如原文中「崇山峻領」一句中的「領」字是否「從山」,作「嶺」與否,都足以成為鑑別真偽的機密。
自文字發明以來,強以訴諸聽覺的文字意象主導鑑藏活動,至此被發展的無以復加,連帶許多「領自從山」的副本,多半遭蒙悲慘的命運,從此乏人問津。所幸今日博物館已能從另一個角度策展,活化原本嚴肅的「蘭亭學」,期望觀者,暫時拋下耳邊一切的藝論紛紛,藉由觀看以發掘作品本身的美感,轉而將焦點投注於製作的過程本身,即使是寫錯字的部分,都有可能觸發觀者獨特的品味。
當代回聲
可以說,自二次大戰迄今,以「存在主義」為代表,追求過程甚於結果的人生觀,一旦為策展人掌握,並在公開場合的鑑藏活動下時加運用,就有可能促成了對歷史的再翻案,當過去被否定的錯誤、醜陋處,重新在展示中浮上檯面,除了驚嘆以外,還有驚嘆之後,接連而來的是對於傳統美學的挑戰。
當我們在參觀之餘或許也應深刻地問問自己——在面對眾多超長的《富春山居》時,當我們的目光觸及前段遭火焚毀的三分之一,其中有無存在獨具隻眼的創作,足以使得超長版成為獨立的作品,大方承認在贗品中也可能有天才之作,而不因為訴諸文字的鑑藏觀一筆抹殺,這是個開放性的問題,無疑將牽涉到個人的藝術品味,以及個人對於歷史資訊的回應,當然,也可能成為另一個創作的起點。
國內當代藝術家涂維政,可視為近期這一波對贗品的檢討下出現的回聲。涂維政的創作揉合古今交錯的鮮明意象,一旦作品完成後便成為藝術家個人的史觀代言。觀者彷彿得以感受涂政維正面的觀點,贗品之所以成為贗品,端賴於觀者之心眼所出,如果我們的心眼能夠屏除來自於文字的、歷史的雜念,如同他的作品,往往跨越千數年的時間,直探史前人類藝術創作的本質,則我們當能在各色的贗品中把握住一片屬於自我的真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