忠實的觀眾猶當記得,從《色戒》以至《十月圍城》,混亂的時代背景,每每為暗殺行動鋪陳合理的動機。與電影中混亂的時代背景兩相呼應的,則是二十世紀初期普遍流行的一種無政府主義(Anarchism,或直譯為「安那其主義」)。無政府主義首見於俄國大革命,無政府主義旨在號召有志青年,反抗政府壓迫,追求自由、平等、合作之理想生活的實現。但是放諸實際操作,卻往往不擇手段,常與恐怖活動掛勾,為原本追求理想生活的宗旨添入暴行的實質。
以無政府主義作為改革政治主要訴求與主張,對二十世紀初競爭日趨白熱化的國際社會而言,不啻是一劑猛藥,在中國同樣引發正反兩派的辯論;其中支持者認為,若是成功暗殺了一名政府要員,便有可能激發上位者做出有利眾生的改革,這使得改革的願景日趨宏大,暗殺的層級隨即不斷升高。無政府主義成正比的恐怖邏輯在《英雄》裡已做了有力的回應,秦始皇與刺客二人的生與死,一舉一動,無不維繫了天下蒼生幸福的願景,弔詭的是,唯恐性命不保的秦始皇同樣也在危急一刻規模出蒼生的幸福願景,企圖爭取時間,終使得刺殺行動徹地底翻盤。其中張藝謀設想的情節,除了太史公之《史記》可能提供必要的張本外,刺客與秦始皇對話中,二人動輒「國家」、「人民」的談論,每每將人物跳脫出原在數千年前的歷史,重新投入近代以來的時空,亦在在使人比附起民初著名的小說《東歐女英雄》。書中的蘇菲亞(Sofya Perovskyaya,1853-1881,圖3),作為支持無政府主義的有志青年,她在俄國大革命中的關鍵角色,更提供了後人可資參考的典範。
蘇菲亞暗殺沙皇之行動堪比伏擊秦始皇的張良。蘇菲亞拿捏準了沙皇隊伍將行過冰封的河流,她夥同友朋在沿途投擲手榴彈,事後功虧一簣的結果,反讓蘇菲亞在受審過程中知名度大增。蘇菲亞事蹟經由日本傳至中國,乃有作者起意撰寫女英雄一書;而蘇菲亞的形象,或許更類似《風聲》中身處情報戰中心的主人公(圖4)。對崇高理念的堅持遂使得她們罩染上一層英雄般的色彩,與民初新女性的風潮遙相呼應,《風聲》不斷藉女主角英勇的行動暗中打擊、挑戰傳統的男性自尊。其中導演陳國富選擇女性達成任務的獨特眼光,則引人進入當時中國國事荒唐的窘境,迄晚清無數的知識分子投身無政府主義,爭取改革無望後,導致多數人選擇逃避現實的側面,他們深信或催眠、幻想自己相信,全憑一位女子的暗殺行動便得以承擔一新天下的重任。
當時為數不少的海外留學生更可能如前者般的「深信」,以至「浪漫得無可救藥」,包括至今耳熟能詳的秋瑾(1875-1907,圖5)。一九0四,時在日本的魯迅(周作人,1881-1936)便以為秋瑾之所以革命失敗,遭清廷逮捕,就義,全肇因於年前秋瑾在日本公開演講時獲得在場留學生滿堂的喝采,眾人「浪漫得無可救藥」,一同把秋瑾過度地神化,魯迅因此向朋友說道,秋瑾她是給「捧殺的」!
一如魯迅口中諷刺、露骨、尖酸的話語,自然不易改編成電影般討喜的題材,但魯迅過分地現實亦導出了重要話題,轉成為另一類作品關心的重點—一廂情願的暗殺行動往往導致悲劇性收場,與其寄望一人,不如塑造一種舉國的共識形成革命的氛圍,以求推翻現有的統治。觀眾於是看到了另一類的《十月圍城》中的孫中山先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