聖人明知之,士君子安行之。官人以為守,百姓以成俗。其在君子以為人道也,其在百姓以為鬼事也。」《荀子.禮論篇》
一、宗教信仰與慾望的軌跡合成藝術的肥料
時序進入四月底,適逢媽祖誕辰,慶祝的巡境儀式串聯起各地祀奉媽祖的廟宇,期間不時會在主要幹道上遇見繞境進香的人龍,夾雜裝打扮班隊沿途交鑼打鼓,煙花四射,蔚為一時盛事。步隨巡境的隊伍走遍全臺大小鄉鎮,我們不難發現,這些原散布在巡境路線上的大小寺廟,包括路旁樸素安靜的小土地公廟、向來香火鼎盛的大廟,莫不因媽祖誕辰紛紛化作不寐的城,一連幾個夜裡燈火通明,熱鬧的市集與小販們重重包圍了原先淨空的廟埕,益見到傳統信仰和在地生活緊密相連的關係(圖1)。
▲Richard Hamilton, Just What Is It That Makes Today’s Homes So Different, So Appealing?, 1956, Collag
研究傳統宗教信仰的學者更發現在信仰與生活緊密相連的背後,與臺灣1960年代中以降經濟成長、工業化的發展呈正相關,並且進一步解釋媽祖信仰與經濟發展相伴成長的原因,是因為傳統宗教具有濃厚的「報恩」色彩,一旦當經濟富裕,行有餘力之後,輒起大廟以報答神恩庇蔭 1。今天看來,結合經濟發展導出「報恩說」以透視宗教活動的看法,仍舊十分新奇;但另方面在藝術工作者眼中,部分人士則結合了另一波在海外興起的「普普熱」,如1956年理查德哈密爾頓(Richard Hamilton,1922-2011)將廣告拼貼成一件名為《什麼使今日家庭變得如此的不同,煥發魅力?》(圖2),將廣告影像拼貼、揉合入畫面中,以打破昔日藝文與日常生活間的藩籬,而隨廣告浮出的總總的慾望與軌跡也跟著擴充了藝術表現的範圍。普普熱對成長於1950年代新一輩的藝術家帶來了某種程度的期待,有望使創作走出昔日的象牙塔,直接面向群眾,和社會脈動共鳴。
四月起,伴隨巡境活動在各地接連展開,學者論述裡嚴肅如經濟起飛和虔誠的報恩,霎時都成了滋養藝術的肥料;換言之,綜合宗教信仰與慾望軌跡的「巡境五四三」如何地走入藝術表現的範圍,「正展現了藝術工作者在創作態度上的自由與批判」,漸從單純美學上的考慮進入一種相互對話的層次 2。下文將集中討論的由郭振昌製作的《順風千里》在上述的脈絡中,它順勢成了最耀眼的作品之一;而寫作本文的目的則在發掘臺灣當代對於通俗文化的興趣、趨向,與時興的人類學研究彼此間綿密的對話。其中,郭振昌昔日在鹿港所獲的「田野經驗」,正可說是開啟這個對話的鑰匙,經由人類學者提供的訊息,更將有助於我們探悉《順風千里》的誕生。
二、忘情廟埕、慶典.履跡鹿港的奇幻旅程
郭振昌《順風千里》畫中主角分別是位於左右兩側的巨大人物—千里眼、順風耳、他們是媽祖信仰體系中最重要兩位守護者—「眼觀千里災難,耳聽四方哀告」(圖3)。郭振昌同時又以極具風格粗黑線條描摹神尊的輪廓,至於背景中華麗、裝飾性濃厚的拼貼又如磁磚一般的佈滿畫面,與粗黑線條底下的留白畫面適成反比,散落在背景中的拼貼,彷彿又帶領著觀者的視線不斷地憶起各個無可狀名的時空片段,構成了或雅或俗,或城市或地方的剪影。這些散落的片段, 一方面可能是千里順風的神威所至,就「普普」的觀點解釋,也更可能是取自一個庶民取生活的大小事匯合成的拼盤。郭振昌以順風千里渾身粗黑的線條搭配華麗如雜燴般的裝飾,並為當代帶來一股「俗擱有力」的色調。
而將《順風千里》放在世界史上,它除了作為藝術與生活混融無間的「臺版普普」之一端外;在郭振昌個人的人生旅途中,它也反映了郭轉行成為專職的藝術家以前,「長期投入民間企業經營的經歷,又曾深入臺灣常民藝術的調查研究。 3」郭振昌1949年出生於臺灣鹿港,根據目前所見的資料,郭最早從事臺灣常民藝術的調查記錄是在大學畢業後的1976-77年間,獲得美國亞洲藝術基金會贊助,進行臺灣民間藝術的田野調查。
相較於創作,田野調查更像是一位人類學家普遍從事的工作,田野相對於學者埋首研究的書齋,田野更像是一所全然陌生的環境,而且越陌生越好,它旨在讓從事研究者體驗與自身差距頗大的異文化,產生反省與批判—「他山之石可以攻錯」,向內刨深研究的深度 4。然而郭振昌的「田野」並不如同日治以來的藝術家們,負笈遠渡重洋,前往巴黎或東京,以感受西洋美術的洗禮。相反,郭的田野就在鹿港鄉間,在自幼伴隨他的成長廟埕與慶典活動中,這首先使得他不太像是傳統熟悉的藝術家,類似於一套習於觀察文化活動的學術訓練,其次這一套文化訓練在前提上也並不在消除熟慣感,家鄉的風土反而使得郭振昌對於「回歸鄉土」的呼籲更富有個人獨到的詮釋 5。但在直接進入《順風千里》前,我們不妨先討論一下和郭振昌身處在同一現場的人類學家,學者如何看待媽祖巡境,然後我們將發現他們,對此都不約而同地提出批判,或因為身處同一現場的經驗,彼此觀點的某些部分甚至是雷同的。換言之,《順風千里》反而加深了今日反省與批判媽祖出巡的力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