現歸台北故宮收藏展出的《彩筆情辭》為明天啟四年(1624)刊本,共十二卷,編者張栩專於書中收錄元、明二代文人為青樓女子寫作的曲詞,並倩徽州刻工黃端甫等人於每卷首製作精美的插圖(圖3)。有別於傳統上按照時代分類的專集,如《唐宋八大家散文鈔》,特著眼於文風流變,《彩筆情辭》提出—按照情愛發展的互動階段加以分類,由「贈美類」、「合歡類」以至「相思類」、「寄酬類」(圖2)。位列《彩筆情辭》作者群中的關漢卿(約1220-1300),歷史上作為極富正義感的作家,創作《竇娥冤》指陳元時社會的黑暗面,然而《彩筆情辭》中的關漢卿同時也是一位玩世不恭的公子,由收入卷五「題贈類」的散曲《南呂一枝花.不伏老》便可看出當事人生活之一般: 攀出牆朵朵花,臨路折楊柳。花攀紅心嫩,柳折翠條柔。浪子風流。(憑著我)折柳攀花手,(直煞得)花殘柳敗休。半生來折柳攀花,一世裡臥花眠柳。 首二句包括「出牆花」、「臨路柳」指的都是服務於八大行業的妓女,關漢卿自比「折柳攀花」的高手,全篇營造出一種經由消費女性取得成就感的浮誇之感;學者以為這與元代的社會現實不無關係,元時官方提出「八娼九儒十丐」的等次之分,歷來備受景仰的文人的地位反僅屈位於妓女與乞丐的中間,促使得很多文人將寫作的觸角延伸至社會底層。關漢卿這一類以嫖妓為主題的創作,往好的一面說,無疑等於《竇娥冤》同樣是對社會現實的控訴,然而經由《彩筆情辭》編輯後,此舉則成為晚明文人流連八大行業合理的藉口。因此《彩筆情辭》的成書實際上反映的是在晚明時期,在不斷的累積的書寫與消費中,女性被編入種種的論述成為文人們慾望對象之一面,文士在論述中提出詳盡的分類,追求實用性,實則美化了情愛的品味層次,是一種講究感官精緻化的表現。
與《彩筆情辭》同樣講究感官精緻化的書籍與藝術品是晚明文化中相當迷人的現象。譬如為後世鑑藏家奉為指南的《遵生八箋》(圖4),按書名的字面解釋,即為美化生活的八項建言,其中作者高濂提到「香」,將芙蓉的香氣比喻為佳麗,適合「紅袖在側,私語密談」,因其「薰心熱意,謂古助情可也!」作者將香與女性(佳麗)互通,用以滿足生活中的某個片段,營造出細膩的情愛氣氛,其精緻的程度比起關漢卿「花殘柳敗休」般的辣手,不可同日而語。
至於《彩筆情辭》編者張栩的美化生活的動機則在書裡則有明白的敘述—「往歲六觀堂刻《青樓韻語》,聲價藉藉,一時海內爭相購賞。」由此可知,張栩此書是模仿前人《青樓韻語》的再創造。究竟《青樓韻語》有什麼魅力吸引廣大的消費族群,甚者成為美化生活的靈感?從內容上看來《青樓韻語》也是一部編輯他人著作而成的合輯,同樣也收錄了歷代有關青樓女子的詞曲。除此之外,書中最引人注目,頻頻為編者張夢澂圈點評注的段落,則是來自流行於市井小民間的《嫖經》。
如書中引自《嫖經》中的一段—「男女雖異,愛欲則同,男貪女美,女慕男賢。」編者換行下一格,接著對《嫖經》更加以深入的解析—「客與妓,非居室男女也!而情則同,女以色勝,男以俊俏伶俐勝,自相貪慕。」(圖5)二者些強調了男女得勝的標準,將兩性對舉,似乎有提倡性別品平等的意味,然而此標準是在「客與妓」的條件下所提出,頓時成為「妓」是否值得被消費的基礎,以確保男性本身最大的利益。
因此,《青樓韻語》實在是一部講究實用性的參考書,在此層面與《彩筆情辭》不分上下,二者都是教導男子出入情愛的指南。而《彩筆情辭》的勝人之處則是提出了分類,以顯示一種轉趨細膩的手法,並刪去有關《嫖經》的內容,改以情愛發展的模式為分類的綱領,由上述的「贈美類」、「合歡類」以至「相思類」、「寄酬類」,呈現縱橫歡場後深刻觀察後的結果,目的在使讀者易於掌握,並且廣邀元、明二代文人參與其中,提升品味的層次,至此女性猶如被反覆琢磨的藝術品般,她們適合被拿來欣賞、觀看,甚至消費,為美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物件。可以說,《彩筆情辭》更加給予晚明文人出入八大行業的信心,也改變了傳統上對於古代士人經世為學的偏見;在晚明追求感官精緻化的結果下,藝術品、書籍與女人在當時士人心中的地位是得以平行轉換,而毫無矛盾的,而此鑑賞過程中,則不同程度地犧牲了女性發聲的空間,終於使得女性遭物化,《彩筆情辭》或是無形間促成此一結果重要的推手,在閱讀行為的實踐中持續地發揮效力。
相信讀者瀏覽《彩筆情辭》後,無不會佩服編者張栩的眼光精到,張栩對曲詞的鑑賞本身就是一份獨道的力量,如同十八世紀著名的狄德羅廣邀各領域的專家編輯《百科全書》,儘管張栩無緣面對元、明二代的文人,但他仍然以專家的眼光為情愛做了適當的選擇,然其靈感來源並非來自更高深的文學,而是取材自生活終以實用為依歸,當和《百科全書》取知識中的精華而寄託理想的方向不同。
由《彩筆情辭》在問世後屢遭盜版的情形看來(圖6),顯示這一類的書籍背後當擁有的一定的市場,具有跨時空的穿透力,得在具備識字能力的男性間廣為流通,並且以此為標準品賞異性,經營一份適當的情愛。至於情愛的理想價值如何,編者在序言中巧妙地以道德借鑑做出如下論述—「是編也妓女之惕秦鏡之照,而士察之如懸鏡,以遊世矣。」以模糊本書的爭議性,此情愛在道德的包覆下,終以道德為寄託,因此《彩筆情辭》並未如《百科全書》全書般,因閱讀取得打破社會階層的刺激與戰鬥性,而終歸於平靜並且冷靜地切分了男與女的兩性差別。